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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磊落地說,我是女權主義者」:《五四女性》作者王政香港行側記

女權主義學者王政在香港的講座後,頭頂5本《五四女性》的讀者。圖:梁景鴻


上班、上課日,午飯時段前後,人潮魚貫擠擁在中文大學、香港大學課室門口,排隊參加自稱老女權」的王政分享新書《五四女性--現代中國女權主義先行者》,有關五四運動中的女性身影。 

普通話交談聲交錯,多為女聲看過書的,沒看過書的,正在看書的人們,為著同一個理念、同一份文本聚首 

這個人是誰?談起百多年前的會運動人們總是提起男人,陳獨秀、胡適魯迅原來還有女性值得關注?眼神盡是好奇 



2025年10月,王政到香港主講6場講座及分享會。接受新聞媒體採訪時,她表示不會形容現在是中國女權運動低潮,僅認為形式改變,建議有志者多學歷史,充實而充權。攝:梁景鴻 


傳播女權:光明磊落、和顏悅色、坦坦蕩蕩 

王政通常會介紹自己為「女權主義學者」:「我會非常強調我是女權主義者,因為社會上在污名女權嘛!所以我要到處說我是女權主義者。」不止這樣,身為美國密歇根大學婦女與社會性別學和歷史學榮休教授的她,還要「光明磊落地說,坦蕩地說 

中國女權運動過去數十年的進步不可忽視,但歐美已經走到思辨平權或DEI(多元、平等、共融)有否過猶不及,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艱難前進之時,王政鼓勵女權主義者首先大膽說出「女權」二字。 

女權運動不單是女性參與其中的社會運動,還為女性爭取權益,男性亦可同行,解脫「男權」社會加諸身上的束縛。「爭」來「爭」去顯得硬朗,說起來,她卻總是笑笑的,真誠連結每個 

十年前,「女權五姊妹」因籌劃反對性騷擾行動被捕王政寫信幾位小女權不過問候語「以最親切的女權敬禮」寫畢,才發現敬禮該用怎樣的肢體動作。十年後,環境有起更有落。「女權」兩字甚至更加敏感,動輒掀輿論。十月在港,王政的敬禮是擁抱 

也曾害怕壓,可是經過前人啟發,發現從事女權事業,不該畏懼。九十年代初,當她還是年輕學者的時候,曾在上海採訪多位五四女性。她們付出青春犧牲良多,由始至終不卑不亢。每個人明確表達:面對父權社會,女性應該「爭權」,不要等待被「大救星」解放 

這些曾爭取女性權益的姥姥女權」,五四運動前後,遇上新文化人士以強國的名義批判封建儒家思想,首要矛頭指向中國纏足、納妾、包辦婚姻和女子貞操等行為和觀念,隨之倡導「男女平等」,打破「婦女被壓迫」。她們年輕時,大多期待因應社會進步思潮,提升女性權益和地位。有人辦學校,有人當律師,有的編撰雜誌,還有的成為革命家;不分黨籍行動,成就絲毫不少。 

王政記下前輩們被歷史淹沒的生命故事——因為與官方論述有悖,她們一度沒有「好下場」。她深受啟發,自此立志講中國女性的歷史,也要女權未來倡議《五四女性》最初是她因此而生英文博士論文,1999年出版成書。非正式的中文譯本,幾年後她在中國高校推動婦女社會性別學科,於新進女權間傳播至國內與海外;每幾個中國女權主義者中,總有一個人看過。這本書今年由王政與香港中文出版社重新編校,重聽當年錄音檔案,出版正式中文版。 



《五四女性》正式中文版,在2025年由香港中文出版社出版。封面圖片為書中受訪者、上世紀創辦上海兩江女子體育專科學校的陸禮華。攝:梁景鴻



王政於10月15日,在香港中文大學主講講座「從廢纏足到反性騷擾:中國女權運動小史」。攝:梁景鴻 


女權啟蒙記翻過兩道牆 

一代代女性身處的時代不能比擬,卻同印證歷史非線性發展 

提倡男女平等的社會主義中國,王政小沒有遇過明顯的性別歧視,加上中國在產假權益兩性收入比例差距上較美國更優勝,社會上的女性榜樣那時認為「解放了的婦女」小時候被母親提點,女家不要爬到牆上摘絲瓜不得體——哥哥爬就沒問題,王政直截了當訓斥母親「封建」,不客氣。 

八十年代中王政還未成為女權主義者的時候,她懷著愛國情,離開上海高校教師職位,赴美國留學大城市長大的她,舉手投足散發朝氣,各方面不甘示弱。她本希望歸來時幫助國家富強想到一去便「翻牆」,而且是兩道牆。 

直到現在,王政還記著她翻過第一道牆的美國同學叫什麼名字。有一次,她向研究生同學們講述在上海公共汽車上,勇於當場與小偷對峙的事蹟:「我就跳下去指著那個男的:『你把我皮夾子(錢包)交出來!』」。「我講給我美國同學聽,他們聽了好開心,說王政你好勇敢喔我說車上、馬路上這麼多人,他敢怎麼樣?他的我又不怕他,應該是他害怕!」 

怎料,敢與小偷硬碰硬的這名女生,無從反擊性騷擾。「過幾天又講了,我說,哎呀,這個公共汽車天天擠,最煩人的事情就是流氓下流的男人在你身上亂摸。」同學們問:「王政,那你怎麼樣?」期待再次鼓掌。可是這次王政沒再理直氣壯:「我說我可以怎麼樣啊,難為情地頭也不起來,我就趕快逃啊!覺得很害羞。」 

同學麥凱(按:英文姓氏McKay語帶質疑地問:「王政,你上次抓小偷那麼勇敢,這次碰到性騷擾,為什麼感到害怕呢?」王政無言以對,霎時間發現原來自己「並沒有那麼解放」,還懷有中國傳統「貞操」觀念,會為被性騷擾感到羞恥。她於是苦讀女權主義經典,務求追上麥凱的進度,掌握理論分析框架,重新認識實然擺脫父權思想自己 

當時她已經研究過美國婦女史,卻驚覺對中國婦女史幾乎一無所知。「我從大陸去美國的時候,接受的是中共對歷史的描述,說中國女權運動是資產階級、狹隘的女權,是失敗的運動,不符合國情所以失敗。」先行者們國內主流歷史記載中沒有席位 

在美國,婦女史開拓學者 Marilyn Young 於1973撰寫第一本中國婦女英文研究文集,提及女權運動,留下兩個問題留在城市的女權主義者後來怎樣了?參加共產黨的女權主義者命運如何?王政好奇心勝,自16歲時因「上山下鄉運動」,上海崇明農場務農時,便被馬克思主義金句啟發:「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應該掌握人類創造的全部知識」。已經成為女權主義者的她,自然不會放過五四女性事蹟尋根究底的機會。 

不久後,年輕時的王政,發現包括產假在內,中華人民共和國內對婦女有益的政策、條例、規定和法案,全數是由女性先行者推動。「但是這個東西呢,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因為沒有人寫過這個歷史。」翻過第二道牆歷史主流論述築起的高牆 


職業革命家黃定慧。在王政於1990年代初訪問黃定慧時,黃堅持撰寫婦女運動報告,讓一代女權運動事蹟不失傳。圖:網上圖片


女權家譜:大救星之外 

入秋之際,正值2025年「全球婦女峰會」在北京召開後不久,紀念1995年在北京舉行的「聯合國婦女權利大會(又稱:北京世婦會)」30週年;習近平表示將加速婦女全面發展新進程。 

腰板永遠筆直的王政,打算好好思考如何趁機會落實婦女權;正好,近年女權主義在中國形成浪潮,相關的大眾娛樂作品受追捧如王政最近看過的舞台劇《翻山海》和電影《好東西》思想及行動後繼 

王政在香港遇見一週內聽自己六次演講的讀者、今天買六本明天再買四本《五四女性》的讀者、當場表白自己是女權主義者的讀者,也有回家馬上學以致用,將無法全球順暢流通的這本書,用創意方式分享給更多人的讀者。還有曾經看過《五四女性》非正式譯本,受啟發並坐言起行、曾接受王政女權敬禮的讀者。任職律師的、從事記者的、擔任老師的⋯⋯算沒座位,她們情願站著,或者坐到地上,要聽王政講課 

此般情境,在九十年代初,王政無從想像。1992年,王政女兒出生,方才滿月,母親便把孩子放在小籃子,「拎著回上海了」。「要找到這些(五四運動前後的)女權主義者⋯⋯所以我到處問有沒有過大學、1890以後出生的老太太? 

時隔超過三十年,王政還能模仿當時博物館和圖書館館員的神情,反了個大白眼。「很鄙視的,說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的。(他們說)我們這收的都是名人手跡,比如我們有孫中山、魯迅,他們的日記、書信,我們都是有的。那我一聽,知道犯傻了,在美國留太長了,不了解國情了。」 

壯年女權王政不甘書寫中國女權「只能寫大概一個框架,但是人物看不見」。她要挖掘有能動性的女性歷史人物,如美國人寫下一個個栩栩如生、強大的。「他們每一個婦女權益進步,財產權、法律上的各方面要平等,都是女權運動爭取回來的。怎麼我們中國婦女就是被動地等待著『大救星』來解救呢怎麼那麼被動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們中國婦女比美國婦女差。」 

進行口述訪談時,王政四十歲,姥姥女權們已經八十、九十多歲。王政透過親朋好友找到《五四女性》中第八章的職業革命家黃定慧,堅持持續撰寫婦女運動報告,第六章中創立《女聲》雜誌的王伊蔚為自己備好墓誌銘長年被歷史敘述忽視下,她只能寄望生後用這種表彰婦女活動家的姓名和事跡。王政那年騎自行車穿梭上海大街小巷,探訪前輩們;輪子轉動,她的思緒亦有萬千 

作為在前人栽下的大樹下乘涼的後輩,我的歷史責任是什麼呢?」王政問。書中第四章的教育家陸禮華,曾創上海兩江女子體育專科學校,籌組女子籃球隊,坦坦蕩蕩地穿白色短袖和紅色短褲上場與外國人競技女籃。如果沒有五四女性果敢行動,王政思疑也許年少時打籃球,身穿的是長袖和燈籠褲,游泳要包覆全身 

她不只要整理出 一份中國女權主義的「家譜」,還要四處彰顯。 


《女聲》雜誌第一卷第一期封面。雜誌由《五四女性》中受訪者、中國女權先行者王伊蔚創立。圖:網上圖片


小手拉大手自怨自艾 

習近平上月全球婦女峰會上,讚揚女性在不同領域取得成就,堅定不移支持婦女權利表示:中國式現代化新征程上,每一位婦女都是主角! 

王政甚是高興盼望與中國新女性和男性,共同抱持歷史觀,莫失莫忘「女權主義革命就是一代又一代地傳承,成為全世界人類歷史上唯一一個不透過暴力奪權,而產生深刻變革的一種革命。」三十年下來,王政覺得中國《反家庭暴力法》是最重要的婦女權益進步但當然,實際仍在發生的家庭暴力、性騷擾、逼婚等情況,仍待人們接力改變 

目前,國內大眾女權讀本,多來自海外,如國作家西蒙·波娃、日本學者上野千鶴子的著作,本國讀本是缺席。「我希望透過這些關於中國女權的歷史,給年輕人開闢一扇窗吧!讓她們看到前輩做了那麼多事,可能就會想:我今天該做什麼?如果你壓根兒不知道前輩們做了什麼,就比較難想像。」 

讀歷史,或許亦人解憂。於當下中國,女權二字被附上污名,王政覺得讀前人經歷,可使得思想變通一旦人了分析批判的能力,便更容易從自怨自艾的狀態走出,自覺有能力,亦希望改變現況 

一週密集行程下來,老女權顯得疲憊。有年輕女性提出記錄這一代的口述歷史——同代的高小賢已在今年春天去世覺得值得去做更著急催促出版社和各個合作單位,快點幫讀者們建立幾個聯絡群,小手拉大手,互相支持。「不然受到一點挫折,就覺得天要塌下來了,很孤單,這個路很難走。不止一場講座後,有讀者向眾人分享鬱結流下眼淚 


王政於10月18日,出席過濾氣泡分享會「五四女性的迴響:先行者對今日的我們有何啟發?」。攝:梁景鴻 


學習地下黨糾結形式 

《五四女性》解答 Marilyn Young 的一個問題——五四後城市中女權主義者的後續發展,顯示曾為性別平權付出辛勞的一批人,在社會及政治動盪下,處境淪落,貢獻不被認可。  

Young 的另一個問題——參加共產黨的女權主義者命運如何,由另一本書、明年3月同由中大出版社出版中文版的《尋找國家中的婦女:社會主義體制中的國家女權主義(1949-1964)》回答。那個年代的行動者,面對限制與逆境或許不當下少,倒是練就靈活身段,乘政策大勢,推動女權進步。 

王政孜孜不倦讚揚中共地下黨事蹟 們在被國民黨追殺的情況底下,從來沒放棄,不斷滲透各種各樣的社會組織,包括女權組織、婦女組織,不斷地傳播,甚至滲透到上海的電影工業⋯⋯我非常敬佩們。」 

面對困局,可以怎樣應對?王政籌辦的「復旦大學﹣密歇根大學社會性別研究所」,已在 2019 年被關閉後續不同活動也遇到阻礙。「那我就不做了嗎?」她轉而利用線上平台,疫情間第一次線上講座近千人出席。密歇根大學的網站「Global Feminisms Project(全球女權主義口述史)」上,有全球百多名女權行動者的口述記錄,亦是新女性、新男性可以利用的資源。 

「不要習慣組織的名義(活動),不要糾結於形式,這個不行你就用另外一種方式都可以建議眾人學習革命前輩們,審時度勢的胸襟。 

「甚至不要用女權這個詞,如果太敏感你不敢用,可以理解,因為還有人要舉報什麼的。是你在可能的情況下,你可以講講國際女權⋯⋯咱們中國有個好處,男女平等是國策,別忘了這個!所以我們在課堂上宣傳基本國策,完全是非常正確的行動。」老女權稍累,不忘吸一口氣再說 


文//梁景鴻

2025年10月


王政於10月18日,在香港中文大學大學書店主講講座「娜拉走出的路:五四女權主義先行者」。攝:米高